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新近由故宫出版社出版《庚子读画记》和《秋之所望》,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庞淳,1953年生于北京。少年16岁参军,部队6年。人大中文系78级,毕业后分配《经济日报》工作。1988年赴日留学旅居14年,近距离探索研究日本的历史文化和国际美学艺术。归国后专注于丙烯颜料绘画创作创新研究至今。作品“山雾系列、冰雪系列、华夏神曲系列、与古人先贤对话”等多达数百幅,其中几幅已由国家航天中心收藏。
昨天,在一个旧木箱里,我翻出了一只牛皮纸口袋,里面有一叠陈年的信件。打开第一封,纸张如新,墨色如洗。庞淳:你好!
让你等急了,很对不起。
……
这是我写给庞淳的一封信,时间是1982年6月24日。但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想不起是什么事让他等急了,也不明白这封信为什么一直没有寄出。而且,明明知道他已经等急了,却还让他等,谁知这再一等,竟是四十年……乌日娜导演过一个电影《一封没有寄出的信》,虽没看过,但我也有一封四十年都没有寄出的信,导演是我,却没情节。庞淳是我上人大时的好友,他在中文78级,我在哲学77级,虽不同级不同班,但我总去找他玩,骨子眼里羡慕他们学文学的,想接点文学的仙气。都说庞淳是个才子,诗写得好,去了远方就一定是个大诗人。但我绝没想到,他去了远方,到日本兜兜转转了一圈,摇身一变却成了画家。于是,我知道了他的与众不同:画与远方。我们这些同学,哲学的羡慕文学的,文学的向往艺术的,艺术的反而貌似形而上学。所以,有时候,我想跟庞淳谈文学,庞淳却和我聊哲学。有一句话:鸡对鸭讲;但我觉得,鸡鸭同类。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夜鸟投林,各奔东西,我和庞淳却还照旧保持着密接。他去过我家,吃我妈包的饺子,那一顿饺子,他竟像吃了一辈子,总也念念不忘。这两年,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请我下馆子,我呢,就让他必点饺子。还是仔细看一看我的这封写给庞淳的长信吧:蝇头小字,密密麻麻,深情厚谊,言辞切切,其实就是碎嘴唠叨,写的不过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主要的,我想给庞淳撺缀女朋友。1982年初我先毕业了,分配到协和医大,看什么都新鲜,顺便就替庞淳瞄上了一个电教室的小女生,拉他下水,向他邀功。此事毕竟时隔久远,印象中似有似无,这样说只是依据信件文本猜出。可能就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向庞淳报告详情,所以才抱歉说让他等急了。其实,也许并不是他急,而是我急,或者是我比他急,看电影,急于想知道“后来呢”。不过,既然信中说让庞淳等急了,那就有可能还是庞淳比我更急。但是,急也没用,这封信终竟没有寄出。第二件事,是重要的,我关心他的毕业分配去向,希望他能争取留在北京。庞淳本是从内蒙古考来北京,如果不想想办法,我担心他又会被发回内蒙古。我在信中写道:现在对你来说,安排好工作是首要的,其他的事情都不成问题。快!你应注意抓紧找系里的老师,这一段都在这上面花些功夫,一定要留北京。你能做到吗?
我都奇怪,我怎么也会有这样的古道热肠?那时人的心肠就是那么炽热真诚,放到现在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了。庞淳终于不负我望,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去《经济日报》当了记者。本来,像他这么优秀的人才,肯定是个名记,拿个范长江新闻奖是没有问题的。哪知,六年后,《经济日报》装不下他了,便负笈东瀛,在日本一待就是十四年。其间的经历,或可专门写一本传述。再往后,日本也装不下他了,庞淳便收拾行囊回国了。我们再见面时,已是2010年。一别二十多年,庞淳已然化身旅日归侨画家。我到他的宋庄画室去看他,只见他,东洋派,艺术范,这正可借吟清人龚自珍的一句诗:庞淳的画虽不是浮世绘的花街柳巷,却显然受到了浮世绘的影响,丹绘、锦绘、墨绘、蓝绘,一个“绘”字,便与中国水墨画殊有不同;更不必说,那个“浮世”,与中国人的入世和出世有多么隔膜。然而,庞淳偏偏要创造一种新画派,用现代的丙烯颜料,把中日乃至东西方的绘画色彩调和在一起,又让古典和现代混搭。不过,他虽然回到了中国,却已回不去了历史。中国是他的归宿,但历史不是他的未来。我没有问过庞淳在日本的留学经历,只知他似乎一直单身。这事不能说我完全没有责任。同理,他出国留学了,无牵无挂,大成了,功劳簿上也应该记我一笔。庞淳对我说过,在日本的十多年,可以写很长的文字,比如对日本文化、生活各方面的认知积累,对自身艺术底蕴的突然觉醒。他觉醒了,必须更猛才对,但他的性情却似乎更加温和、友善,这又让我想起龚自珍的另一句诗:不过,庞淳依然思维敏捷,善言健谈,热情似火,才情外溢,可以和大学时代无缝对接。我曾经邀他参加过一场书画雅集,他挥洒行草痴狂如醉,抱才高蹈,风流纵诞,无体不化,结体精微,看不出一丝的困顿和沧桑,还是年轻时的诗人模样。然而,顿挫缓急又连绵如缕的墨痕,却已是他一生的行履。这封信四十年都没有寄出,我自然深为懊悔和自责,但也许更应该额手称庆,幸而这一页纸和纸上的故事没有化为烟尘。或许,这封信本就应该留在过去写给未来,让我们在四十年的丝丝暮雨中坐看青春的点点落红。如果这封信四十年前寄出了呢?会改变庞淳的一生吗?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再也给他找不回那个电教室的小女生了。我恍惚觉得,这封信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了四十年,但早晚都会被风刮进他的旧日梦里。1982年10月,就在这封信写后不久,我就调离去了人民出版社的哲学编辑室。我在协和医大的大半年时间,浑浑噩噩,一无所成。看来,我毕业到协和医大,就像一次快闪,冥冥中,只是为了给庞淳写出这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但是,我还有我自己的使命。我本哲学专业,我必须要到德国黑森林的黄昏里,去寻找密纳发的猫头鹰。这一寻寻觅觅,也已四十年。四十年前,幸好我们还年轻,虽不能一掷千金,却可以随意挥霍四十年的光阴。但是,现在,我却要把这封信赶紧发送给庞淳,因为,我们再也耗不起四十年了。庞淳回信了,写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控诉;第二句是感恩;第三句是嘱托:我等了你这封信40年,你耽误了我的青春。
就冲这封信的一生情谊,我还得请你吃几顿大餐!
这值得一生珍藏,并写下这故事。
20220316
人大中文系78级男生在十三陵水库。前排左起马艺华、吴方、林晨、庞淳,后排左起王曦东、夏起光、李志强作者:庞淳
昨日,一封信的突然出现,打开了我记忆与情感的闸门,这是本该四十年前就收到的信,它来自我的大学诤友方鸣兄……四十年前,恰同学少年。那是充满阳光的大学校园,和充满梦想与激情的每一天。这是方鸣兄在一次文学沙龙活动中让人记忆了几十年都没忘的、令人沁入心扉的散文诗句,那么美,那么小资,既有雪莱式的情调意境,又蕴含着哲理。那时,我们一起经常谈论诗和远方,谈论文学的华彩和哲学的深邃,以及憧憬未来的美好。当然,也经常谈论虚拟的和现实中的姑娘们,以及怎样找到理想的人生伴侣。现在想来方鸣兄那封信之所以没有寄出来,会不会是向我推荐的那位电教室的小女生临阵生变,不能再给我牵线儿了,于是向我邀功的想法也就落了空,这信也就只能先放一放再说了(我的臆测推理是有点儿道理滴……)。哪知这一放,就四十年过去了!……方鸣兄啊,你可耽误了我的青春!说实话,在我的大学生涯中,有几位灵魂相和(俗称“过命”)的朋友,方鸣兄便是其中一位。我喜欢他独特的文采,他细腻的才思,以及他对朋友的诤诤心怀。我们应该算是高山流水般的生涯知音,放在古代,他是伯牙,我一定是子期。今天,再次读着方鸣兄这封四十年前的信,仿佛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到当年的青葱时光。先出校门的方鸣兄还在挂念着我的毕业去向,不知我会浪迹到哪儿去找寻自己的诗和远方。确实,很多同窗都将人生施展的舞台无限放大到了整个儿大中国甚至世界各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那么大,一定要去看看,去找寻心的归宿。我曾怀揣一枝笔,遍访祖国的名山大川,边远村寨,试图编织自己如火的生命轨迹和记录壮美的自然与人文华夏。也曾远度东洋,探索鲁迅激荡的文字源头和锐利的思想之火。为了找寻尚存于日本的汉唐宋文化,我把一段最宝贵的人生岁月耗费在了富士山下。顺便的一大收获是,我对自身艺术能力的觉醒与实践的探索。(另外著述)四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走过了各自波澜壮阔的起伏人生。经历了几十年的笔耕不辍与出版人的历练,方鸣兄的文笔越发精美细腻了,尤其是近几年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堪称美文,读之如清音入耳,令人如醉如痴,欲罢不能。他能把所有哲思、画论、散文、考证写成诗,融化为一体,如吟如诉,如律如歌,创造了美学文字的旷世神笔,堪称奇绝。难怪故宫出版社在编辑他的《秋之所望》一书时这样评价:这本书“……正面是史,背面是诗;远观是史,近观是诗。既可以当成史来看,也可以当作诗来读。这样的美学便是新古典主义美学的一个标本,这样的美文更是新古典主义美文的一面旗帜。”文,斯人也。纵览他最近这些年的大作,如《纸上的花园》《畅春园里的守望人》《梁园的六月雪》以及收入在《庚子读画记》《今夕何夕》中的其他作品,皆如醇酒,一杯比一杯醉人。他的为人,亦如是。相信用不了多久,方鸣创造的这种极致精美的文学样式,必将如行内所言,成为博大浩瀚的中国文学史长河中闪亮的一个标杆。我们这群50后,经历得太多,甚至可以说跨越了几个历史时代。如今,我们都不再年轻……感慨回首过往人生,真如白驹过隙,恍然悠悠。罢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道声天凉好个秋!这封信的出现,虽属意外,却也令人惊喜。除了感动、感怀、还有深深的感谢。它凝结着超越兄弟的情感。它如一片散发着悠远微香的人生的书签,那么令人留恋,就让我把它轻轻地夹在我生命的这本书中,永久珍藏……方鸣兄,谢谢你! 我的好哥们儿,我的诤友。人生的高山流水,让我们续奏到老吧。方鸣:辛丑年的夏天
方鸣:梁园的六月雪
人民大学新三届